今年3月,金沙江创投的朱啸虎受邀参加了一场产业大会。活动主基调本是“提振信心”,朱啸虎却当场泼了盆冷水[1]:
“之前我说,企服的春天还需要等5-10年;但ChatGPT出来后,寒冬可能漫漫无期,未来两三年内请放弃融资幻想。”
为了佐证这番观点,朱啸虎提到了一家名叫Jasper AI的美国初创企业。Jasper AI是一家面向广告营销人员、自媒体博主等群体的SaaS企业,主要提供文案生成服务。其核心产品使用了GPT-3的API接口,能够用AI来生成各异的营销文案。
该公司成立于2021年,出道即巅峰,第一年收入超4000万美金,2022年又翻了一倍达到8000万美元(ARR年度经常收入)。
最风光的那两年,VC蜂拥而至,媒体争相报道,公司创始人戴夫·罗根莫瑟 (Dave Rogenmoser)也一跃成为AI行业的新星。
但一直到了2022年11月30日,ChatGPT登场,情况突然急转直下。
ChatGPT强大的文案生成能力,让人们突然意识到“官方”似乎可以轻易乱拳打死“二创”。Jasper的产品类似“换皮版GPT-3”,面对上OpenAI亲手打造的ChatGPT,几乎没有任何护城河。
因此朱啸虎认为[1],这家15亿美元估值的AIGC独角兽或许会“很快归零”。
没想到,朱啸虎一语成谶。在其发表“看空”言论的四个月后,Jasper创始人戴夫·罗根莫瑟在领英上宣布裁员并重塑团队。
其实Jasper“没有护城河”在年初已经是硅谷的共识,只不过没人想到困境会来的如此之快。当然,Jasper目前账上还有不少现金(去年一笔融了1.25亿美元),离“归零”还有一段距离,但毫无疑问,Jasper给AIGC应用层创业破了一盆冷水。
不论最终结局如何,作为第一批吃到螃蟹的AIGC独角兽,Jasper注定会是一个被反复研究与咀嚼的对象。
被眷顾的人
众所周知,AI是一个极富个人英雄主义的领域:某一个大胆举动或突发奇想,很有可能会开启一个时代。
例如2012年,多伦多大学教授Geoffrey Hinton在图像识别上的突破,几乎以一己之力开启了AI的黄金时代;两年后,AI大神Ian Goodfellow发酒疯时灵光一闪的GAN(生成对抗网络),则大幅推动了AI绘画的进步,成功让全球的美术生开始焦虑起失业。
2021年,《纽约时报》主笔凯德·梅茨出版了一本记录AI发展史的书,书名就叫《天才制造者》。不过,同样成立于2021年的Jasper却是一个例外:该公司由一群草根——而非技术天才创办,CEO戴夫是营销出身,三位创始人中也仅有一人懂点编程。
Jasper的突然成功,最大功臣其实是拉满的“幸运天赋”。
包括戴夫在内的三个创始人是连续创业者,早在2015年就开始下海。纵观他们过往的项目,基本跟AI没太大关系。且不同于“为实现AGI而奋斗”的OpenAI,戴夫的创业初衷其实相当“没有梦想”——仅仅是因为不想当朝九晚五的社畜。
三人创办的第一家公司叫做Payfunnels,本质上是靠“假扮营销专家”来赚钱。创始人戴夫一头雇人拉订单,专挑那些没怎么见过世面的小企业,吹得天花乱坠;待收到钱后,再从中取出一半去买正版营销公司的服务,另一半则收入囊中。
当“中间商”的日子里,戴夫偷师了不少营销套路,摇身一变成了“营销导师”,靠知识付费变现。
直到此刻,他都只是个默默无闻,投资人甚至不会多看一眼的普通小老板。然而,命运似乎对这几个“大忽悠”青睐有加,执意将他们推向时代舞台的中央。
为了辅助讲课,戴夫的合伙人随手写了个营销插件,能实时显示他人下单了什么商品,没想到转化率高达48%。更令他意外的是,这个小小的插件甚至吸引到了Y Combinator的关注和投资,替日后Jasper的成立埋下了关键伏笔。
YC是一家著名的创业孵化器,对初创企业而言,加入“YC俱乐部”堪称是最高荣誉之一。突然走上人生巅峰的戴夫,光速成立了全新的软件公司Proof,撸起袖子准备改变世界。
两年后,公司裁员一半,戴夫又干回了知识付费的老本行——凭狗屎运赚来的一切,被戴夫靠实力亏了回去。
2021年,戴夫感觉到知识付费也有些做不下去了——班上学员似乎缺少些天赋,写的营销文案总是少了那么点“灵魂”,长此以往势必会坏了口碑。就在此时,戴夫的“命运齿轮开始转动”,又一次一头撞上了风口:
“YC俱乐部”的群里,公布了GPT-3内测的消息。
OpenAI的创始人阿尔特曼是YC的前任CEO,因此将早期内测资格留给了YC的初创企业;戴夫的软件公司虽宣告失败,但YC没有一脚将他踢出Slack群。事实证明,运气有时确实比努力更重要。
戴夫一想,或许可以让AI来替人写营销文案,便和两个创始人一同将GPT-3包装成一个MVP(最小可行性产品),通过邮件发送给10位老顾客。
很快,他收到了反馈,内容仅仅有寥寥数语,“我仿佛看见了上帝”“这简直是下一个iPhone”。学员们一个个都挥舞着钞票,跪求戴夫继续完善产品。
这一刻,美国少了一家知识付费公司,多了一家AIGC独角兽。
起高楼、宴宾客、楼塌了
虽然种子用户将Jasper AI吹得天花乱坠,但这其实是蹭了GPT-3的功劳。彼时,GPT-3虽充满革命性,但并不易用,需要极高精度的提示词才能生成高质量文案。而Jasper的工作,则是将GPT-3包装成易用的产品。
随着GPT-3的API陆续开放给更多企业,类似企业开始涌现;Jasper AI能从中脱颖而出,是因为占尽了天时地利人和。“天时地利”其实很好理解:由于戴夫是“YC俱乐部”的一员,率先拿到了GPT-3的内测资格,拥有一定的先发红利。
“人和”因素其实更为关键,指的是强大社群的助力。不得不说,戴夫身上确实有几分成功学导师的气质。
教了几年营销课之后,戴夫将许多学员转化成了“铁粉”,并创建了一个社群。这群用户相当活跃,甚至会主动帮戴夫决定公司事务。例如当初随手做的营销插件走红后,戴夫本并不想拿它做文章,声称除非学员们愿意每年为它支付1000美金,结果当天就有数十个人付了款。
如今戴夫转向AI之后,这群铁粉又主动充当起了“产品经理”。
众所周知,GPT-3等大语言模型具备一定的通用性,开发者可以在此基础上进行微调,以适配更具体的场景。碰巧戴夫是“营销导师”出身,手中本就有大量专业数据;Jasper团队又吸纳了铁粉的海量反馈,快速迭代,逐渐在产品上做出了差异化。
如今,Jasper在“广告营销”这一垂直场景下已相当强悍,并通过“模板”这一设计降低了使用门槛。
每一个细分需求,例如Facebook营销文案、亚马逊商品介绍等等,都有一个对应模板;用户根据模板输入提示词,即可生成理想的营销文案。该模板中甚至还包含了定义文案语气的选项,从幽默到优雅一应俱全。
而这群核心用户不仅“嘴上功夫”厉害,掏钱也不含糊;多年的卖课经历,也让戴夫积累了一份相当庞大的客户名单,知道该找谁推销产品,因此Jasper AI很快便打开了销路。
2022年末,Jasper AI的客户数量已超过10万名,其中至少3/4的人每月开销在80美元以上。
Jasper AI拥有超高付费率的同时,成本却可以低到忽略不计,堪称一本万利。彼时,Jasper AI的基础版价格是29美元/月,最多可生成2万个单词,而OpenAI仅从中抽成不到2美元。
10月,Jasper AI拿到了1.25亿美元的融资,公司规模也从年初时的9人飙升至160多人。
拿到融资没多久,戴夫便受邀参加了一档访谈节目。面对光速崛起的Jasper AI,访谈节目的主持人深表“瑞思拜”,但仍有一个比较困惑的问题:这家公司的护城河到底在哪?对此,戴夫讲述了他的观点:
“过去18个月,我花了很多时间去思考这个问题。后来我意识到,不是只有巨头才能成功。有很多像我们一样的小公司,他们认识客户,建立了一支优秀的团队,有良好的文化,可能有点幸运,不断地执行,推出第二个、第三个、第四个产品,最终变成了一个能够快速执行并深入了解客户的优秀公司[7]。”
因此在节目的最后,戴夫自信地表示,如果日后OpenAI推出新一代模型,等发令枪一响,Jasper依旧会是跑得最快的选手。
可访谈结束没几天,发令枪响却变成了一道晴天霹雳:裁判下场比赛了。ChatGPT不再依赖复杂的提示词,只需要简单对话即可生成文案。
戴夫几乎第一时间拨通了OpenAI总裁阿尔特曼的电话,“听着,我需要知道你们都计划做些什么。”阿尔特曼试着极力安抚这位焦虑的老主顾,发誓ChatGPT不会永远免费,OpenAI也不想与合作伙伴竞争,突然爆红单纯是一个意外。
但这个意外,已足以炸毁一个领域。
降维打击
Snazzy是Jasper的竞争对手,其创始人弗朗茨(Chris Frantz)对ChatGPT的出现极度悲观[8],“没有人想到ChatGPT会这么好、这么快、这么免费,现在你可以直接通过对话来生成一篇博客了。大模型原本并不易用,初创企业的价值在于弥补这种缺陷,如今这种价值突然消失了。”
Jasper也招架不住了。6月,Jasper网站流量相比年初下滑了50%。7月,戴夫在领英上宣布了裁员的消息。
尽管业界纷纷不看好,但Jasper还没有完全缴械投降。
裁员并不意味着彻底失败,事实上,Jasper AI仍在保持快速迭代,包括加入类似ChatGPT的对话功能、使用更多的开源模型等等,且口碑相当不错。多位油管博主曾对Jasper AI和ChatGPT做了对比测评,结果证明Jasper AI在广告营销这一特定场景上确实略微领先一些——但也就只有一些而已。
加入聊天功能后的Jasper AI
著名投资机构a16z曾在一篇文章中,将AI产业分成了三层,底下是算力基础设施,中间层是基础大模型,上层则是AI应用。
他们认为:很长一段时间内,AI产业的大部分价值都流向了底层的“卖铲人”,其余环节上的所有玩家目前都缺少长期竞争力。
对上层的AI应用而言,其最大的危机来自大公司竞品的“围剿”。因为当下的诸多AIGC能力,其实可以直接整合至大公司原本的成熟业务中。大公司凭借成熟的应用场景和庞大的存量用户基数,可以轻易击败同赛道的创业者。
事实上,很多大公司确实也是这么做的。前些日子Adobe宣布推出了面向营销人员的“Sensei GenAI”系列服务,而微软的Microsoft 365 copilot已经箭在弦上——这两家公司凭借庞大的用户基础,对Jasper带来的影响恐怕会远超ChatGPT。
在一切都充满未知的当下,初创企业的生存之道似乎只剩下拥抱变化,快速更迭。
ChatGPT推出半年后,戴夫在一次采访中谈及了Jasper过去数月的变化。他说自从ChatGPT被引爆以来,整个团队都精疲力尽,世界似乎被加快了,“我们需要比现在的速度再快两到三百倍”——对于一个本来就以速度见长的公司,还能快到哪里去呢?
对国内AI创业公司来说,Jasper的启示可能要更深刻一些。
首先,来自大厂的挤压会比海外来得更加剧烈。众所周知,海外“基础-应用”的软件生态相对健康,OpenAI也并没有投入太多资源来直接下场做终端互联网产品。但相反,国内互联网大厂向来有做“运动员”的习惯,国内创业者会面临更为严酷的竞争。
其次,没有自己的大模型能力的初创公司,可能会被掣肘。Jasper之所以能在很多垂直文案领域对ChatGPT还保持一定优势,核心在于其能够对GPT-3进行Fine-tune(精调),国内AI应用层公司最终可能还是需要自己掌握大模型能力。
在技术变革一日千里的阶段,任何以前被认为是护城河的东西——如产品体验、用户基数、客户关系等,可能都会被颠覆式的技术所击穿。尤其在链条很短的软件和互联网领域,“一个插件毁灭一家公司”的场景,将会一而再再而三地发生。
从某种角度来说:投100个AIGC初创公司,组合的10年回报率未必能比得上直接买微软+英伟达的股票。
尾声
戴夫虽然与OpenAI的总裁阿尔特曼交集不多,但两人身上其实有许多相似的特质:都在美国中西部长大,都是连续创业者,都自称理想主义者,以及都痴迷于“Big Play”。
前文曾提到,戴夫选择创业的初衷,仅仅是不想当打工人。但随着营销插件的意外走红,戴夫渐渐改变了想法。
他开始主动申请加入YC,试着成立一家真正能影响世界的软件公司。那段日子里,戴夫经常和两位联合创始人一边泡热水浴,一边幻想着该如何“征服世界”。
因此当戴夫看到GPT-3的时候,第一时间就将MVP做了出来。
幻想改变世界并为此付诸行动,从来都不是一件坏事,尽管真正能做到的人屈指可数。
Jasper AI的出现,确实有不少运气的成分;但如果一直选择低头走路,即便天上真的开始掉馅饼,那显然也是捡不到的。
AGI毫无疑问是一场超级浪潮,但在抵达新大陆之前,风浪还会继续摧毁一艘又一艘的航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