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话丨王方 邹蔚
马保力(网名耿乐)创办了为性少数人群提供移动社交服务的蓝城兄弟公司,并于2020年在纳斯达克上市,被成为全球彩虹经济第一股。
上市筹备期,三家投资机构不予签字,要求马保力个人出资对股价“兜底”,以便投资机构保本退出。上市后,蓝城兄弟持续亏损、股价低迷,触发对赌条款。马保力无法筹集到足够现金来偿还投资机构投资款,便在公司退市后将个人大部多数股份出售筹资还钱。由于未能与新买家就继续担任公司CEO达成一致,马保力于2022年下半年离开亲手创办的蓝城兄弟。如今,马保力在北京双井租下一间200平米的办公室,准备和一群同样离开蓝城兄弟的老员工一起做电商带货,试图效仿罗永浩、俞敏洪等人“东山再起”。9月中旬,铅笔道和马保力在他的新办公室交流,他复盘了创业以来最深刻的教训,他希望创业者能避开他踩过的坑。马保力:非常不好,一直很痛苦。突然觉得没那么痛苦了,就是从抖音开始直播。那天一下就到了 1000 人,好多都是认识我的,大家都说你怎么走了,舍不得,什么回来给咱们做个新的……这一年多我没有听到过这样的鼓励,基本都是自己在消化,一直在告诉自己说把这个最痛苦的事情熬过去。第二个治愈过程是这帮老人们在一块,我每次到办公室,看大家聊我们将来要做些什么的时候,特别像 2012 年刚刚成立公司那阵。跟用户在一起,跟团队在一起,让我心里特别踏实。我在努力找回以前创业的感觉。虽然蓝城兄弟的故事结束了,但耿乐的故事还没结束。马保力:这帮人都是我走了之后,也从以前公司走掉或者是被开掉的老员工。大家都30多岁,重新就业面临挑战,我就把大家攒在一块。当时不知道该干点啥,就先把大家社保给续上,租了一个特别小的办公室,天天就聊做点什么。我说要不咱们就做带货,老罗、俞敏洪、张兰都是在人生低谷的时候二次创业,抖音电商把他们给成就了。虽然红利已经过了,但根本不重要,这个阶段不是为了挣钱,争取熬到明年10月份竞业条款到期,再做一些自己擅长的事。马保力:我比较擅长社交,但是做什么样的类型和什么样的人群,现在没有完全确定下来,还在想。铅笔道:今天的环境跟当初很不一样。如果重新做社交还继续做之前的人群吗?马保力:不可能再像之前那种非常明确的定位和大张旗鼓去做了。我一直在想能不能做一些全人群的事。如果做之前人群的话,是不是能够用一些其他的方式?下一波的年轻人,95后00后,他们需要什么样的产品?这些是我现在思考的东西。全人群是一个方向。我之前一直3%的人群当中去找机会,这个市场天花板是比较低的。我已经做到天花板的顶了,在中国做了4000万的用户,DAU大概 200 万左右。还有97%的用户我没有覆盖到。铅笔道:你做互联网社区也有近20年了,你有哪些洞察可以分享?马保力:做社交第一要做真正的人性,第二解决痛点,第三让用户用得爽,这种爽就是让他体验非常好,这种体验在别的产品当中找不到。铅笔道:Blued(蓝城兄弟主要产品)用户总数、活跃用户都做到极致了,流量也很大。可是直到你走它还在亏损。马保力:大家从外面只是看了最终的结果是亏损,实际上国内就早就盈利了,我在的时候大概盈利几千万人民币。每年海外是亏损,海外的亏损比国内的盈利更高,是因为海外一直在做一些比较大的投放。现在私有化之后,新的管理团队把国内国际分开了,然后裁员、停投和商力化。这个钱是水到渠成的,社交壁垒高,不好做。但是做好了之后钱还是不那么难挣,因为没有太多的替代,(用户)一边骂也还在一边交钱,因为没得选择。铅笔道:你提到,上市前签了一份英文资料,这份资料最终埋下了雷,说股价如果低于投资人的投资成本,就必须你来回购。情况是怎么样的?马保力:在上市的时候有一些对赌或者一些抽屉条款相对来说是比较普遍的,但是如果我意识到了那个东西是比较严重的,会把个人身家都搭进去的话,我是不会签那个东西。当时的确是没有经验。2020年,投行的工作都快做完了,当时都马上要交表了,那三家机构蹦出来说不签字。我非常清晰记得,CFO进来就说,耿总有几个投资人不签字,怎么办?我说你还是要搞定他们。他就提出一个方案,就是耿总你要给他们兜底。我说兜底到一个什么程度?他就说如果股价达不到预期,这个钱就是你来补。我当时判断,市场还是挺好的。其次,就算兜底的话,实在不行我给他们股份也可以,股份也是值钱的。然后就把那个东西签了。我当时没有个人律师,没有人为帮我把关,说老板这个对你个人身家是有巨大的风险的,因为你是个人无限连带(责任)。个人无限连带对于创业者来说真的是这个难以预计的损害。当时真的没有经验,我当时对“对赌”这两个字都没有概念。马保力:很快,一瞬间,基本上就是进屋就找我签了个字,我就签了,因为那个时候每天要签大量的文件,都是一沓一沓的,英文的,很难一个一个去过。我基本上都问一下同事这是什么?主要条款是什么?或者有哪些需要你提醒我注意的。我是很相信我团队,因为他们给我工作,对我负责任。他们就说那个三个人不签字,可能需要你来给他们兜个底。我就想我还有 40% 的股份,兜底就兜底。但是没有意识到说这是一种对赌,是一种个人无限连带。根本没有去想自己还不起钱,可能成为失信人,或者必须还得退市……当时的小白到了一个什么程度。上市前,上市团队的负责人一直暗示我,说怕发行不出去,现在市场不好,说网易的丁磊在有道上市的时候自己写了股东信,自己认购了不少公司的股票。我说,我手里只有500万美元,可以买。我问财务的同事,这个股票买了,是不是上市后可以随时交易,他们说,可以的。现在想想多可笑,创始人的股份是不能随意卖的,不能随意交易,必须公告,然后备案,最后你的交易额度还是受限的。就是各种制约,没经验,最后导致那500万美金资金也打水漂了。我之前是想在北京买套房的,我之前就是每一轮卖一点点老股,然后攒着这个钱,一轮卖一点,一轮卖攒到了500万美金。我说在北京我能买套房,因为我来北京10年一直没有房子,一直在租房子,我说我想把父母孩子都接过来……心疼。我们一位投资人大姐知道之后就骂我,说耿乐你这都不是流血上市,是跪着上市。
马保力:没有压力。我当时觉得公司发展到这样一个阶段,再不上可能就上不去了,因为我当时明显感觉到中美关系面临的挑战越来越突出。而且我做的这个题材比较敏感,就赶紧上吧,再不上的话就没机会了。现在想想不IPO也挺好,那我就公司回购股份,公司账上还是有钱的。我(后来在股价很低的时候)跟(那几个要我兜底的)投资人说,你们先别逼着我,等市场变好,我再努力把事情做好。股价上去了之后,这事不就解决了?但三个人很难达成意见。最后真的是没有任何办法。后来想私有化解决这个问题,我去借钱。总共欠投资人大概7000万美金,当时公司账上还有5000万美金。我找了很多有钱的大佬借钱,没人借给我,那是我第一次借钱。如果现在还在一级市场,这点钱其实是比较好解决的。第一,公司账上有钱,回购;第二,我个人股份也比较多,最少还有40%,不上市的话我让一些股份,然后每年做出利润,大家分红,等到行情好了再上市。第三,投资人就算想出售股份,但公司没有那么多钱,那就卖掉公司。那个时候我们就更游刃有余,能卖个好的价格。这次找的买家,我也有两个诉求,第一,让我把股票卖掉,我拿点钱去还投资人的钱。第二,我还在这公司做事,我还想做这CEO,董事长我不做了,因为我不是最大股东了,你来做董事长,我来给你打工。我一直是明星创业者,大家对我关注度比较高,也比较认可。做这个决策还是挺难的,就是说我来给你打工。我一直觉得之前这个公司是自己的,像经营自己的家和培养自己的孩子一样用心,但我愿意妥协,给新收购方打工,也是因为我太热爱这件事了。当时这个收购方是同意这两个方案的。但最后不断地在对我极限施压:给钱要分批给,怕我闹事儿;我想做CEO可以,但是必须得有对赌,就是每年要完成多少的业绩。后来我跟收购方说,好,对赌。他说按月。按月就是想让我走嘛。我根本无法保证哪个月出现问题(完不成对赌)。我也没得选择,那我就走了。铅笔道:出现这种问题,跟找的团队有关系,还是跟自己有关系? 马保力:最大的问题还是自己,没经验。你团队也是你自己用的人,是你请的,对吧?业界大家说耿乐为什么出局,是因为团队让他签了个东西,没有给他提前预警。我(本)可以请更好的人,或者我(本)可以做最后的把关,我(本)可以不签字,(本)可以找律师,所以我觉得最主要原因还是自己没有经验。那三个投资人把投资变成了高利贷。铅笔道:你当时的心情怎么样?焦虑还是愤怒还是无可奈何?马保力:就是他们不签字是吧?这种沟通其实都是让CFO去做的,我当时真的没有意识到他们不签字有这么严重,但后期私有化的时候——就是他们逼我还钱的时候,是我去谈,就非常冷血。所谓冷血到就是我觉得之前在创业的时候,大家见面都非常客气,都特别好,每天都来了解公司情况,我都如实汇报,跟大家去聊。你会感觉他是在帮助你一起成长,但后来一看,其实是一种假象。在触及他们的利益的时候,他们那种状态就出来了,说不行,这钱你必须得还。你还不起?没问题,还不起我们可以起诉你,还不起你可以当失信人,慢慢还,卖房子。转移资产?没机会的。我说这是我做了20年的公司,这么有感情,像自己的孩子一样。新城那个负责人说,耿总这很常见,乔布斯不最后也出局了吗?说你要习惯。我当时觉得挺难理解的,但是站在第三方和投资人角度,他们觉得反正这就是个资产,谁干都无所谓,但是我得先回来本嘛。鼎晖的负责人,后来我还专门飞到深圳去跟他聊,说你饶我一命,我们总是有方案的,用时间换个空间。他们是同意的,但是他说用时间换空间,最终如果市场不好,最后还是要兜底。从法律上这些是没问题的,但从道义上是不太地道,创业者把公司带上市,是真的不容易,凤毛麟角,投资人应该支持创业者往前走。但是你又得认愿赌服输,这个东西是你签的。我第一次创业和上市没经验,要提醒未来的创业者,你签一些对赌的时候,这个对赌是你可达成的,我觉得没问题。比如说回购公司(股份),回购不起,公司清算好了,包括给(投资人)一些什么权利,比如说什么一票否决,我觉得都还好,但是个人无限连带一定要谨慎,特别是在大额融资的时候你真的还不起。马保力:我是在前年年底就意识到可能还有半年的时间给我去解决这个问题。我那时候开始想去找钱,去借钱,或者想尽各种办法。第一,那阵疫情,全球疫情很严重,经济特别差。第二,股价,中概股特别低,没有交易,大家也不信(能变好)。第三,上市公司受各种制约,账上钱一分钱也动不了,因为这个是你个人签的,其实实际上与公司没关系,所以说你拿公司的资产和公司的钱去做这些事也是不允许的。就只有一条出路,找买家卖掉自己的股份。前提是私有化,但私有化必须也是合理合规的,你不能让公众投资人有损失,所以(私有化)还要有溢价,但是那时候其实股价很低了。第一,绝对、打死都不要签个人无限连带责任,哪怕不上市。第二,要找一个有经验的CFO,而且要做他的背景和口碑调查。口碑很重要,就是他什么性格,什么性格决定他什么样的做事风格。第三,要拿什么钱?拿大基金的钱,要拿那些一个基金投很多项目的钱,而不拿一个专项基金钱。第四,还有老股的退出。最后他们三个投资人不签字,除了最后一轮鼎晖的成本比较高,我能理解,有两个都是接了之前的老股,一个接了A 轮(投资人的股),一个接了B轮(投资人的股)。而且这些接盘侠所有的条件都(从之前投资人那里)拿到了,一票否决什么的。按道理说(早期投资人卖老股的时候)我完全可以(要求):老股想卖可以,但这些条款不能转移到接盘的人。但是全给了,最后他们就行使了一票否决,因为他们进来的成本高,他们花了高价收了之前的。他们收老股的钱根本就没进到公司,没有帮助公司发展,我为什么要给你权利?当时我的财务团队,还做了一件特别操蛋的事,就是接老股的这两家机构(我还的这笔投资额本息)他们的这个年复利从A轮、B轮开始计算,滚个六七年、五六年,这就是一很大笔钱,就不应该。你今天收(老股),我们今天开始起算(利息)。我告诉创业者,如果未来老股要卖掉的时候,不能心太软,觉得他们跟了我们这么久。但你要知道他们(转让出去)的一票否决权最后能把你搞死,因为跟你一起成长那些人是有感情,也挣到钱了,他开心,但是后来那些(接盘的)人跟你一点感情都没有,并且他们接手的成本高,要求自然也就高。马保力:那些人逼着我不签字或者逼着我还钱,我都没觉得有多么愤怒,因为愿赌服输。但我觉得被欺骗我还是挺愤怒的,我觉得我应该有很多真实的信息没有获取到,比如有一个收购事项的一些操作细节和数据,我也许被欺骗了,我是挺生气的。还有一个事情,我之前没有体验过,就是我离开公司之后,我发现我帮助过的和提拔过的那些高管或者员工,对他们都非常好,像朋友和家人一样,当我走之后,他们马上开始针对我。比如说我还没有公告,没有正式走呢,马上把我所有的权限都停掉了。我有个邮箱,我还跟那个同事说,这个邮箱你先别帮我停掉,因为我绑定很多银行卡,我慢慢地转出来。一句话不回,突然有一天我就发现,好长时间没收到邮件了,我一看,邮箱不能使用了,我去找他,他也没有任何回应,那时候我还没有走呢。我拍了一个综艺,我说在咱们那个产品当中宣发一下,各个部门大家都推来推去的,谁也不帮着去宣传,发个微信公众号都不给发。我的域名mabaoli.com、gengle.net 什么的,我跟那个管域名的同事说,这是让你帮我代管的,这是我个人域名,你把它再给我。然后不给。我发了个抖音,点赞量特别高,我说这次离开见证了人性。好多用户在底下说,耿乐你不知道人走茶凉这个道理吗?后来我才明白,对对对对对,其实是我错了,员工没错,员工一直把我只当个老板而已,大家就是合作关系。你走了,你就不是我老板了,你就是个陌路人,我没有必要对你再负责任。之前对你的好,对你的认可,对你的崇拜都是表面上的,因为我在拿你的工资,我想在你这块得到更好的收益和更好的提升。通过这件事我理解了职场,也理解了人性。马保力:疫情,大家都没去上班,我在群里面给大家发了一段话,说很抱歉,上市之后有一些具体的细节没有处理好,没有经验,所以导致我不得不离开这家公司,希望大家还能够继续团结,希望新的老板、新的管理团队能够善待员工,员工能够善待用户。大群里面没有几个人站出来说再见,或者保重什么的,只有几个人说,但五百人的群。那时候我就意识到了,说好多人不敢说话了,哪怕说一声珍重再见。马保力:我没去,疫情大家都没上班,我跟同事说你去公司把文化墙拆掉吧。那是从我一个人创业到十个人来北京,到最后 800 个人上市,整个的历程。新的管理团队进来第一件事要把这撕掉,因为这里面每张照片都是耿乐,与其让别人撕掉不如自己撕掉。那个同事是秦皇岛跟我过来的老同事,他一边卸那些东西,一边哭。他就拍了张照片。后来我也没回办公室,让司机帮我搬的办公室。都搬完了之后,也没有跟全体员工正式告别。有一天我到(老办公室)那块去,我想找之前提的副总,她躲着我不见。从最普通的员工,到产品经理,到产品负责人,后来提副总。躲着我不见,那一刻我就觉得算了,能理解。铅笔道:不管怎么讲,Blued上市还是很经典的案例。你觉得能把它做成正面的案例,经验是什么? 马保力:一年融一轮的节奏,自己掌握得比较好,账上保持充足的现金。第二,一定要做成头部,甚至成为 No.1,才能活下去。有竞争的时候,加快速度奔跑,不去打口水仗,把产品做好,把更多用户吸引进来,你就成功了。第三,跟用户的连接。我是公司最大的产品经理,自己深度体验产品,每天晚上在产品群提各种意见。我在软件上、在各个平社交平台上都有自己账号,用户可以及时找到我反馈问题。虽然占了我大量精力,但是我觉得我跟用户连接是非常的紧密的,能够及时体会到用户痛点。千万不能说公司做到一个程度,你只做老板的那些事儿,不去关注用户体验和产品。我一直说面临很多挑战,其实就是吃了很多苦、受了很多委屈,都是为了这家公司能够活下去。马保力:没有没有没有,关键还是自己的问题。你是CEO,你是签字那个人,能怪谁?谁都不怪,就怪我自己。你傻、你二的时候你怪谁?之前太顺了。2000年开始创业,2012年成立公司,一路都特别顺。是有很多困难,但那些困难都不是生死的困难。一直在高光,每天都在高光时刻。融几千万美金,天天媒体报道采访,几百个员工天天在你身边。我当时一直不敢相信,自己怎么能做到今天?我一个小警察,怎么能做到今天?当中是有幸运成份在的。所以,没有对别人有什么责怪,还就怪自己。铅笔道:如果把你的损失总结成一句价值多少钱的一句话。第一是没经验,第二就是那时候有点偷懒。上市的事是事无巨细的,每天有大量的法律文件,有各种各样的关系要协调,什么政府、投行、律所、SEC……各个方面,反正各种很复杂的东西。有点偷懒。马保力:马云说用人要疑,疑人还要用,我觉得这个是对的。马保力:当然,因为只有善良才会特别容易相信,是很单纯的善良。但善良有的时候也不一定是个褒义词。马保力:有关系。我从一个草根创业者一路成长起来,是抱着极大的热爱和热情在做一件事情,警察的职业造就了我对人性的洞察,但因为一直在体制内,对职场的经验又不足,能有今天,已经很知足了。我一直没觉得,上市和退出这件事是失败的,应该说是很成功的,但对于个人而言,肯定是失落的。一年多的时间,我在慢慢走出来,挺好的,重新开始,又是另一番风景和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