危机的警报似乎解除，东方甄选直播间的粉丝疯狂逃离的局势遏止住了，董宇辉留了下来。

在后来媒体传出的影像中，原CEO东方小孙在后台忙碌的情形被披露，罗永浩在直播间里说，根据他的可靠消息，董宇辉得到了一个“天价”的合约。

12月17日晚11时许，东方甄选发布直播预告海报，宣布董宇辉将于18日20:00与俞敏洪一同进行直播。海报显示，董宇辉的身份已从“带货主播”变为“东方甄选高级合伙人”。

一次舆论危机得以成功地了结，但似乎并没有人开心。

互信的基础被打破，怀疑的种子已经种下，未来笼罩在不确定的阴影之中。

这一切都是为了什么呢？

01

我其实挺同情俞敏洪的。

这看起来很可笑。人家可是坐拥数十亿家资的大老板，有什么可同情的。

如果大家还记得的话，俞敏洪曾经是公众眼中的悲情英雄，铁血男儿。

当新东方的教育版块遭遇政策铁板的时候，俞敏洪把几百万套崭新的课桌无偿送给了农村的学校。

当所有人以嘲讽的心态笑看东方甄选的直播间里寥寥个位数的观众的时候，他又一次成为了成功逆袭的典型。

对于俞敏洪来说，这次的“小作文事件”又是一次无妄之灾。

俞敏洪是搞教育的。在当年红极一时的电影《中国合伙人》中，他创造了中国的民间应试教育奇迹。

尽管他一再遭到美国教育机构的诟病和打压，但是他成功地通过托福、GRE培训，把数以十万计的中国学生成功地送进了美国的大学，包括顶尖的哈佛、耶鲁、康奈尔、MIT。

更加重要的是，他的理想是创办中国的大学，拥有中国自己的哈佛。这是一个伟大的理想，是能够改变中国教育未来的理想。

可是他没有机会了。为了生存，他只能开始卖货。

卖货没有什么可耻的。可是俞敏洪卖货就是挺屈辱的。尽管卖农产品这件事情看起来非常具有他心心念念的情怀，但是中国真的不缺一个卖农产品的，中国缺一个能办好大学的。

他根本还没来得及培训他自己，以及他的团队如何应对直播电商这个完全陌生的领域。

在教育领域，一个再优秀的老师，也不可能左右一个机构的生死。

在美国的顶尖大学里，获得诺贝尔奖的老师跳槽，也属于日常的故事。新东方有许多优秀的老师都曾经离开，包括罗永浩，但新东方岿然不动。

但是在直播电商领域不一样，一个头部主播，就能够决定一个直播公司的生死存亡。

在直播间里，一个主播的口误、嘴瓢、发怒、情绪化，都可能直接导致这个账号的消亡。薇娅、辛巴、李佳琦、小杨哥，无数次地证明了这个事实。

从某种程度上讲，这是一个“明星行业”，一将功成万骨枯，一个头部主播，背后就得有许许多多默默无闻的编剧、摄像、导播……

一部电影或者电视剧，只能有一个男主角。著名编剧艾伦·索尔金是一个传奇，但是除了业内，有谁知道他呢？

无论是俞敏洪、东方小孙和那个小编，都不明白这个道理。他们是直接从教育行业无缝转行到直播电商里来的，他们还没学会这里面的道道，就已经红得发紫。

《橡果商业评论》的采访中，一名东方甄选的前员工说，之前的公司倒闭之后，“没有走掉的老师就直接转成了东方甄选的管理层。……有新进来的主播，但没有新进来的管理层。”

在教育领域里，版权是一件很重要的事情。每个老师的教案都是老师的知识产权。但是在直播电商里，小编小作文写得再好，没有头部主播的表演，它一钱不值。

孙东旭和小编显然都不明白这个道理。

我有点想不明白孙东旭的脑回路。

一种善意的猜想是，他羞恼于整个事件的发酵，包括小编和董宇辉的反应，都触动了他的管理风格与计划，而用户小题大作的评论，也触碰了他的逆鳞，老师的角色再次上身，所以他在直播里“开会”，直接教育用户。

一种恶意的猜测是，作为他一手提拔起来的董宇辉功高震主，他得给董宇辉一点批评教育。

普遍的阴谋论认为是俞敏洪发动了一场针对董宇辉的逼宫戏，这有点低估了俞敏洪的智商。

其一是东方甄选现在没有董宇辉的替代人选，公开对董宇辉踩踏，对东方甄选、对他有什么好处？

其二是去头部化显然是一个渐进的过程，俞敏洪如果连这点雅量都没有的话，当年三兄弟分家的时候俞敏洪就该倒了。

然而，也并不能避重就轻地说俞敏洪仅仅是不懂直播电商的规则，显然他对于真正世界性的现代企业也缺乏足够的认知。

在直播里，他一再说孙东旭和董宇辉是他的小兄弟。中国企业习惯性承袭东方专制主义的精髓，总是以家长制的方式来进行企业管理，而不是真正地以利益与分配来驱动。

▲12月16日，俞敏洪与董宇辉直播截图（图/视频截图）

明星经理人和企业IP，对于一家公司来说，向来都是意外之喜。一旦一个明星的效益超出了一家公司自身的价值的时候，依靠情感纽带维系的方式就是耍流氓了。想要留住明星，就得为明星创造更多的机会和利益。

为什么西方甚少出现明星负气出走或者明星经理人外逃搞垮一家公司的事情？

因为利益分配与机会创造明明白白，老板们早就已经玩得炉火纯青：带来超额利润的人，就应该获得超额利益，这是一个双赢的局面。

以一个教育者的身份遽然转行直播电商，放下师道尊严，低三下四讨好用户与公众，俞敏洪确然是苦。但既然已经放下身段，就得承认规则，不是吗？

02

如果董宇辉的确是他在直播中所表现的那样忠厚、真诚与纯洁的话，那么这次事件对于他来说，真是一次沉重的打击。

我倾向于相信他就是这样的。

在一年多前，他也不过是一个新东方西安分校的老师，他应该从来也没想过能够坐拥数千万粉丝，成为成千上万人的“女婿”，能够依靠一己之力，带动数十亿的商品的销售。

人的确是会变的，但也有一个过程，董宇辉大概还没来得及变成一个唯利是图的电商主播。

在直播里，他一再说，自己是个读书人，酷爱附庸风雅。在以往的直播里，他也曾经说自己所拿到的薪资已经足够了。他还说，如果仅仅是追求更多的钱的话，他去年就已经拿过很多天价的offer，去年6月就跳槽了。

他有一句话很打动人。大致意思是说，他并不想因为一次偶然的事件，而以一个超级销售的身份被人记住。

一个自诩为读书人的人，这样的身份，的确是一种侮辱。

但是这次事情之后一切都不一样了。

他原本心无旁骛，俞敏洪是他的恩师，孙东旭是他的伯乐，小编是他的战友，他们站在一起，拯救了岌岌可危的新东方，创造了东方甄选奇迹。

这一切是他的自豪感的来源，是他可以为之奋斗的动力，是他可以永远留在新东方的内心悸动。

钱是什么王八蛋？

可是，就是一篇小作文，他的战友在背后捅刀子，抢功劳；他的领导、伯乐东方小孙上直播表示对他的不满，并且捅出了他收入的隐私；俞老师让他出面辟谣，他成了一个不折不扣的工具人。

董宇辉以往所秉承的、相信的、执着的信念可能就此崩塌了。他的骄傲，他的自豪感，他的归宿感，就在一刹那间轰然倒塌了。

罗永浩说得很对，董宇辉是一个“没有见过世面的人”，并不是贬抑他，而只是说他年轻，未经世事。

董宇辉毕业就到了新东方，受到孙东旭的青睐，得到俞敏洪的器重。他到现如今的生活如同一张白纸，还没有受到过世界和生活的毒打。

他在东方甄选里的口若悬河，激情四射，妙语连珠，是因为他相信，相信自己所说的话，相信世间一片澄明，人生有无限可能，追逐名利与富贵的生活不值一提。

可是一场小小的意外就把所有的一切遮羞布全部撕扯了下来。

他如何继续相信岁月静好，相信此心光明，亦复何求。他在直播间里说“听取世界的意见，保留自己的观点”，一遍又一遍。强调它，是因为他开始怀疑它。

最可怕的，就是信念的崩塌。

他之后该如何面对呢？

“天价”的合约给了他，那么他是不是为了这个合约而背叛了自己呢？如果俞敏洪没有给他这份合约，他会留下来吗？

这是一个巨大的悖论。

他之后该如何面对孙东旭，面对曾经是战友的小编们？如何面对那些痴迷于他那些光明正大情感充沛言说的用户们？

董宇辉毕竟真的还是一个读书人，他也还没有学会应对直播电商这个名利场里突如其来的泼天富贵与显赫声名。

在一个正常的市场环境中，情怀与利益并不必然是矛盾。过分清高地切割情怀与利益，就是与周遭的同事和环境为敌。在所有的市场环境中，一个明星，无论是意外成名还是水到渠成，在利益的分配上，就必须获得与之相应的匹配。

但我很怀疑董宇辉能够顺利地转变成这样的一个市场人角色。他在直播间中的如鱼得水，不过是他作为一个读书人和老师的本色出演，而坐在俞敏洪直播间里的神色黯淡充分暴露了他内心中的局促与不适。

也许我以下的判断是错的：他本身其实不太适应成为孙东旭那样杀伐果决的管理人；他最好的角色，应当就是有一批生死与共的好朋友、好伙伴、好老师，与他声气相通，协助他保持内心平静，维持无欲无求，尽情挥洒自我。

这样单纯的环境其实难得。直播电商是一个修罗场，其中的利益与争斗，赤裸裸，血淋淋，他真的愿意放弃平生所学，内心所信，灵魂所求，而成为那样一个嗜血的金钱动物吗？

罗永浩是一个生意人，看问题看事情都很准，很毒，话说得也很对。但是他被社会充分毒打过，也充分毒打过社会，唯独没有算到，董宇辉或者仍然还是一个善良纯洁的孩子？

所以董宇辉现在也很苦。东方甄选还会不会是他的家？变数丛生。

03

俞敏洪在第一次道歉视频中说，这是一件小事。

真的是一件小事。一个主播和公司小朋友之间的意见不和，话赶话说了一些气话，怎么就成了全民群嘲的现象级事件？

公众到底看到了什么？

说是董宇辉的“丈母娘”们为董宇辉打抱不平，这部分真实，但不是全部真实。至于自媒体和企业界各路人马纷至沓来，那不过是流量效应。但凡变成了一个全民事件，那必然都是大家在其中看见了自己。

▲李佳琦直播（图/视频截图）

李佳琦的两句话怎么也就成为了全民热点？是因为李佳琦说粉丝们不努力，戳中了人们的痛点。

小作文事件同样戳中了人们的痛点。

人们是因为董宇辉拿到的钱太少了吗？现在市面上猜的，董宇辉的年收入在数百万到3500万之间。这个数字是许多为他打抱不平的人，一辈子都赚不到的。有什么资格为董宇辉打抱不平？

人们的痛点是：当我996/007地为公司、机构、老板拼死拼活的时候，得到的不是认可与奖赏，而是踩踏、下药、捅刀子，而且下脚的人，从同事到领导到老板，都有。

董宇辉的痛就是我的痛。

很多人的心理很脆弱，脆弱到一点就着。李佳琦会点着他们，董宇辉也会点着他们。

他们现在有太多事要烦恼。愤怒与失落重重叠叠，网络舆情就汹汹涌涌。

在一个进步的时代之中，人们顾不上那么多的纷争与矫情，因为每个人都要积极向上，才能找到自己的位置，他们对未来充满期望，所有的一切阻碍，会自然而然在发展之中得到解决。

即便自己依旧生存在困顿之中，但是看到周遭风起云涌势头的时候，哪怕机场的一盘成功学录像带，也能重新点燃无限希望的火焰。

但是，在一个不确定的时代之中，人们反向地对人世的不公平感到脆弱与敏感，似乎每一次发生在远方的不公平与丑陋，都会加倍发生在自己的身上。

对于董宇辉的碾压，就是对我的碾压。

这样的愤怒并不是什么好事。这不过是对任何一件微小事情的情绪放大。它的目的并不是分是非，寻对错，而仅仅是简单的、直接的，对于富有、对于优势地位者的敌视。

它很容易把一件小事，烧成了熊熊烈火。

小作文事件，是东方甄选在面对直播电商转型时的不成熟，是俞敏洪和孙东旭在管理体制上的漏洞，是教育企业在狼奔豕突寻找出路时迟早必然要发生的意外。

小编没有十恶不赦，孙东旭也不是恶贯满盈，俞敏洪也不是黄世仁。董宇辉确实受了委屈，俞敏洪也依然是条汉子。

一场舆论的大火，把每个人都描摹成了暗黑幽冥：俞敏洪成了策动阴谋的宋高宗赵构，孙东旭成了恶棍走狗的秦桧，而董宇辉是悲情精忠报国的岳武穆。

真的没有那么悲情。董宇辉需要成长，东方甄选需要成熟，人民群众需要成人。

什么时候把市场的还给市场，管理的还给管理，人们就不会这么暴躁易怒。动不动就裹挟汹汹舆情，没有人跪地求饶就不依不饶，这是什么市场？

现在你们满意了？

一个老师为了讨好用户而卑躬屈膝，一个有能力的CEO折戟沉沙，一个阳光积极的大男孩开始怀疑人生。

一场舆论战，把一个无辜受难，好不容易起死回生，正在欣欣向荣的公司，又变成了一个影影绰绰，暗影重重，生死未卜的公司，真的是得其所哉吗？

众生皆苦，何必相互为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