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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柳芳,脱不下的体操服
南风窗 2024-12-01 07:43

一场奥运冠军和世界杯冠军之间的互呛,火了。


从国家队退役的前体操队运动员吴柳芳,在视频平台端起了“颜值主播”的饭碗,靠跳舞受打赏营生。但最近,她遭到了另一名国家队退役体操运动员、东京奥运会体操女子平衡木冠军管晨辰的批评。11月22日,管晨辰在她的评论区留言开怼,“前辈姐姐,你要擦就擦你的呗,就不要给体操扣屎盆子了。”


管晨辰提到的“擦边”,是指吴柳芳在视频作品中,常穿着清凉,跳一些展示身材的性感舞蹈。对此,吴柳芳反唇相讥:“吃不着葡萄说葡萄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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管晨辰和吴柳芳的对话


与奥运摘金的管晨辰不同,吴柳芳在体操界昙花一现便匆匆谢幕。她曾在2010-2011年的体操世界杯获得过三个平衡木冠军、一个自由体操冠军,但在2012年因比赛失误受伤,从而错过伦敦奥运会,在2013年抱憾退役。


二人这场网络斗嘴,很快引发极大的关注。两天时间里,吴柳芳的账号粉丝量由不到10万,狂涨到240余万,她在23日晚的直播也吸引了76万人次观看,130万点赞。


目前,吴柳芳的账号因“违反社区规定”禁止被关注,其个人作品也从58条删除到7条,删掉的作品主要是性感热舞视频,留下来的作品中都穿着严实。


在被删掉的一则视频中,吴柳芳身穿2024巴黎奥运会的中国队运动服进行自我介绍,并与职业生涯所获奖牌合影。其平台的个人认证也写着“中国体操运动员,运动健将(已退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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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柳芳和自己的奖牌合照

这似乎构成一个隐喻,吴柳芳脱下了体操服,却仍包裹在“退役体操运动员”的身份标签里。她想借此吸引关注,也因此引来风波。


这也导向了本起事件中最值得探讨的问题:入场成为网红后,吴柳芳作为退役运动员的“史前身份”应当如何继承,又在多大程度上约束其当下的行为?谁来定义一个脱下体操服后的女孩,该如何存在?

走下神坛的运动员

管晨辰在11月25日回应媒体的采访时称,她留言“怼”吴柳芳,是因为自己接受不了用体操“擦边”。“一来我有体操情怀,见不得有人给体操带来负面影响,体操是一项神圣的事业;二来,她的行为价值导向有问题。”


她举到了一些例子,例如,吴柳芳在自己的社交平台置顶视频里,穿着巴黎奥运会的运动员服装,直播时,扯上体操冠军的头衔。


或许管晨辰介意的是,吴柳芳在做“擦边”主播时,仍然穿着一件隐形的衣服——前女子体操国家队运动员的身份。这两个身份,在社会价值体系里被赋予悬殊的地位,甚至截然相反的感情色彩,而这种反差,也构成吴柳芳角色转折的张力。


运动员是一份职业生命极其短暂的工作,他们在度过意气风发的巅峰期,也就是不过二三十岁之后,仍面临着更为漫长的退役人生。有持续辉煌者,或担任公职、或创建商业品牌,如李宁、姚明、邓亚萍、郭晶晶,也有平淡者,如不为我们所知的更多人。


也有人在社交平台上做起网红,与粉丝分享日常生活,偶尔直播带货、打造个人品牌,保持一定的曝光度。但这样的网红,仍不跳出以上两种“辉煌”或“平淡”的故事模板。


吴柳芳的特殊之处在于,“擦边”主播作为一种面向公众的职业,在被“观看”中重构了此前作为运动员时与观众之间的权力关系,从而具有根本不同的价值定位。


有一种替吴柳芳辩解的调侃是,她在直播间所穿的衣服,并不比作为运动员时要少。这个观点听起来粗糙,但可以引发思考:直观而言,作为运动员和作为“擦边”网红的区别,并不取决于表面上服装的多少,而取决于场合与观众的解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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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柳芳视频截图

当运动员出现在竞技赛场时,所有的肢体动作都指向一种崇高的目的——“更高、更快、更强”的体育精神。这是一曲人类突破自身体能极限、追求力与美的赞歌。


在这种语境下,就社会规范而言,人们对运动员的注视里必不可能带着玩味和狎昵,相反,如果有人这么做,会被指认为“猥琐”。当运动员站在领奖台,收受到的目光更加充满崇拜与尊敬。


而“擦边”主播,则将上述的权力关系彻底倒转。简直没有更生动的案例,能够比短视频时代的“擦边”更适用于劳拉·穆尔维的“凝视”理论。


轻歌曼舞里,主播的肢体动作、镜头和音乐叙事,无不聚焦和凸显身体,制造视觉快感。男性通常是主动的观看者,而女性则是被观看者,体现出鲜明的性别权力结构。电影时代,这样的凝视尚属含蓄,需要学者抽丝剥茧,“擦边”短视频里,则体现得“直给”。


也因此,“擦边”主播会被赋予消极的道德判断和“有色眼镜”,视作“处在色情产业边缘的灰色地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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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柳芳的账号目前已被禁止关注


那么,对吴柳芳的道德指控就此成立了吗?


很难回答,因为“擦边”自身,也是一个暧昧的语义地带。它最早来源于体育赛事中的擦边球——虽然是一种界内状态,但会给人界外的观感。在媒介审查的语境下,“擦边”指代通过种种暗示性手段实现审核标准之外的效果,但其行为本身却在界内,本质上是“一种游离于主流之外的主角和观众的默契”。


问题就在这里产生了。人人心中都有自己的“边界”,倘若需要界定“擦边”、指认某种行为是软色情,恐怕需要公众对于“色情”和“低俗”形成一致的共识,再来厘定边界。


对每个个体而言,这条线再明晰不过。但对社会整体,这一线间却有可能是东非大裂谷,既深且长,能装进太多迥异的判断。


因而,对于吴柳芳从国家运动员到“擦边”主播,是否构成价值光谱上的“堕落”,也因所适用的伦理和价值规范框架不一,而难以成立,甚而引发意见分化。

“史前身份”如何继承

在11月23日晚的直播里,吴柳芳为自己“和师妹拌嘴”占用公共资源而鞠躬致歉,还表示,自己过去性格内向,“虽然我嘴笨,但是我肢体协调,我就想可以利用我的肢体让大家开心。”


而管晨辰则在前述采访中指出,吴柳芳的行为在价值导向上存在不小的问题。“送孩子去练体操的家长会怎么想?练来练去也没什么出路,拿到冠军最后还是要‘擦边’?正在练体操的孩子会怎么想?退役以后也要和她一样?”


这反映了吴柳芳和管晨辰的根本分歧,在讨论吴柳芳的网红事业时,是否需要把她作为体操运动员集体中的一分子?来自集体的责任落在一位退役运动员身上,其延伸的边界应如何划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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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柳芳主页此前的视频

流量时代,网红入场的姿态可以五花八门、千奇百怪,有的凭借特殊的身份背景、学识技能和职业经历,也有的素人通过新闻事件偶然成名。八仙过海,往往渡往“321,上链接”的对岸。


从吴柳芳的视频作品来看,主动穿上巴黎奥运会运动服、跟过往的金牌合影,说明“体操冠军”是让她骄傲的人生上半场,也的确构成她面向镜头转型的“原始资本”。


只是,一旦站上流量的舞台,伦理便只有一套:过往的所有经历和身份都变成了被消费的对象,变成为了流量变现而不断包装和再创造的素材。


既然身份和成绩是实打实的,吴柳芳在开拓网红事业时,自然有充分的“消费”既往身份的权利和自由。但这种消费也意味着严肃性的消解。因为网红即使标榜了其过往的学历和职业身份,来到一块小小的竖屏前高频率互动时,就将观看与审判的权力交给了观众。


于是人们发现,无论以何种人设出场,“崩塌”是恒常的,“守正”却凤毛麟角,网红的职业伦理漫漶不清、欲说还休,近乎不存在。因为吸引眼球和遵守道德规范之间,有着根本的张力。


就如近期最为瞩目的“翻车”网红,依靠北大学历树立人设的羊毛月。


吴柳芳在退役后从事“颜值主播”的工作,是一种个体的选择,但个体的选择却很难为其对集体产生的连带效应买单,二者之间存在不对称的关系。在个人成绩并不足够突出的情况下,她所消费的身份价值仍来自于集体,也即作为国家体操运动员的一分子,而非辨识度鲜明的运动员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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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柳芳的视频截图

有人指出,吴柳芳的“擦边”身份有可能导致对女子体操运动员集体的污名化和性化。例如,有网友发现,一些在役女子体操队员的社交媒体账号,已经出现了“啥时学学吴师姐”的评论。


吴柳芳自然无法对这样不怀好意的评论负起直接责任,这是个有些“见仁见智”的问题:倘若自己的行为产生了对集体的连带影响(哪怕是前集体),应如何自处?可以确定的是,个体难以为过于庞大的集体影响而负责,前者难以对后者实现有效控制。两者间的不对称,也将吴柳芳置于一种道德困境里。


猎取流量,是网红的生存本能,而遵守公序良俗的职业伦理,始终未在网红职业中清晰成型过。这种内在的悖论,不仅是吴柳芳一个人的故事。


11月25日,针对吴柳芳的“擦边”风波,国家体育总局体操运动管理中心工作人员向媒体表示,已经关注到了此事,由于吴柳芳是退役运动员,领导也还在研究如何处理和解决。对于退役运动员的管理问题,其称,“这个不好回复,对在役运动员都会有统一管理,但退役运动员一般有各自的单位,主要是由单位管。”


退役运动员的职业选择是自由的,但若这项职业在道德上色彩可疑,对运动员集体形象存在“消费”甚至“透支”的可能性,其自由的边界又应如何厘定?这不仅是吴柳芳需要面对的现实,更是一道留给社会公众的思考题。

制造“擦边”的系统

为了理解吴柳芳的选择,人们开始关注她在退役后的境遇。在社交媒体上,她自2013年退役后的轨迹被零碎地拼凑起来:2014年进入北京体育大学深造,2019年进入杭州中享体育公司,作为一家民营机构的体操教练。在公益机构的报道中,吴柳芳还曾作为志愿者,参与关爱自闭症儿童的公益活动。


“中享体育”公众号曾为吴柳芳事件发文,提到,“很多退役运动员的未来职业发展也不是被安排好的,传统大众的认知是退役后就可以进入大学或体校从事教育行业,但是随着疫情、双减等各种大环境因素,编制岗位收缩,就业环境变差。并未获得过奥运冠军的吴柳芳,在各行各业都疯‘卷’的因素下,也只是一个普通的求职者。”


“赚快钱”,是吴柳芳面临的一类主要批评,它内置着一种价值判断:赚钱的姿态并不合乎道德要求。反对者则提出,在允许的框架下将身体展示作为谋生手段,何尝不是一种自力更生?

这让人联想到电视剧《潜伏》里的台词:“这里有两根金条,你告诉我,哪根是高尚的,哪根是龌龊的?”经济逻辑与道德逻辑,互相对立,且无法说服彼此。


如果吴柳芳的确因为“吃不起饭”而做“擦边”主播,似乎能够增加一些对其理解和包容的空间。但这仍是一种对其境况的假定,只有在山穷水尽时,做“擦边”主播才具有合理性吗?事实上,个体更为具体的遭遇和动机,是我们难以考察的。


巴黎奥运会期间,有报道指出,包括英国跳水运动员杰克·拉夫尔、塞浦路斯跳高运动员艾琳娜·库利琴科在内的多名奥运选手,在国外的成人网站上开通账号,做起了“擦边”网红,以纾解经济窘境。


当运动员呈现出集体性的流向时,值得追问的是,谁提供了通过“擦边”来挣钱的场域。


流量经济中,对身体的生产与消费已经发展为一套成熟的商业生态。尽管有内容创作者愤愤不平,认为“擦边”大行其道,是一种相当糟糕的奖励机制和商业行为,但这个市场仍然存在,对指责者报以无声的嗤笑。


市场存在,就会吸引源源不断的入局者。当市场为个体提供选项,要求个体谨守道德规范,势必形成一种约束,违背了个体的经济理性。


比起个体选择,对这个市场的规范,是更加重要的事。2023年,“清朗”整治短视频不良内容信息的专项活动明确提出,要治理刻意展示带有性暗示或性挑逗的“色情擦边”行为。


在吴柳芳11月24日中午发布的最新视频里,她穿上了长袖长裤跳舞,上衣拉链拉到颈部下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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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柳芳最新视频的截图

流量时代的神奇在于,一切关于价值的争论都会被作为注意力的燃料。被注意,是这个时代商业价值的来源。


上一次,吴柳芳作为运动员被注意,还是在2012年,一则名为《体操队三大奥运冠军无缘伦敦》的体育报道。标题里并没有她的位置,她出现在正文的倒数第二段。


“作为伦敦奥运会周期涌现的新星,吴柳芳在高低杠与平衡木两个项目中具有一定的实力。在2011年世锦赛中,吴柳芳与队友一起获得了女团季军。在今年的全国锦标赛暨奥运会选拔赛中,吴柳芳在平衡木决赛中不慎受伤,被紧急送入医院,好在伤势不大。吴柳芳无缘伦敦奥运会的原因,应该是她的竞争力稍显不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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