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Q1 刚刚过去,在电商领域感受到一种明显的风向,
即疫情以来的无序内卷,其治理风向已经非常明确了。
我在 2024 年的618、双11曾经写过两篇聚焦这个话题的文章,都提到了电商行业连接着中国制造业,而制造业上游已经摇摇欲坠,越来越恶化的生态环境已经将压力挤向一个极限。
今年开年以来,多个行业动向共同指向这个阀门正被逐渐松开——多家平台对于「仅退款」的松绑跟进、行业开始重视商家生态治理、淘宝率先开始整治 AI 假图……这些动作都迎合了当下的监管风向:重视产业升级,回归品质电商。
而这个全新的序幕,带出一个重要的、亟待建设的新问题:即商家与消费者之间双边信用如何构建。
过去多年,被「捧在掌心」的中国消费者习惯了「偏爱」和「优待」,消费行为的边界逐渐模糊——我有心去梳理了一系列恶性消费者的行为发展,这条明线的背后,亦是一条电商江湖乱战的灰线。
在平台集体转向之际,消费者也需要被提醒,交易的边界是什么。
一个人们常常忽视的常识是:只有在一个双边守信的市场中,每位用户的利益才有机会被捍卫。
01 「羊毛党」的污名化 很多年前,我读过一篇特稿叫作《屯卫生纸的最佳日子》,文章一定程度上完成了为「羊毛党」的正名——他们中不乏高知、大多有体面的工作,利用耐心和计算能力解码平台的商业规则,从而获得更好的购物福利和生活——比如优惠旅行、免费住星级酒店等等。 一位受访者说,「薅羊毛」不等于「爱占便宜」,他们只是「使用了自己该有的权益」。 我特意查了这篇特稿发布的日期,2018 年 11 月 11 日。那是中国电商快速发展的时代。 从 2014 年到 2019 年,中国电商的交易规模连续 5 年维持着超 10% 的增速。在那个喊着「消费升级」口号的年代,电商平台争相以各种手段和权益(如优惠、满减等)吸引、渗透着用户——于是,有那么一群人,他们只是顺应了平台规则、正当使用消费者的权益,从而获得了更多福利。 从这个角度看,「羊毛党」的行为合理合法。 谁也不会想到,之后的几年内,「羊毛党」一词迅速污名化,甚至已经成为一种恶性的社会现象。 提出这个话题,是因为在 2024 年岁末,我留意到一条与「羊毛党」相关的词条冲上热搜:「靠无理由退货 0 成本骗了 200 万的商品」——词条背后,是一起判决落地:一名靠电商「仅退款」不当获利的「羊毛党」,最终被判「诈骗罪」。 看到这个热搜时我并不惊讶。过去一次采访中,一位电商生态治理专家曾经告诉我,在中国的个别地方乡镇,村民用「仅退款」方式获得的商品甚至开成了一间小卖部。 这类听起来魔幻的故事,却是赤裸裸的现实。且远比想象中普遍——以去年「双11」为例,升级后的淘宝商家服务系统,一天内拦截下的恶意退款为 40 万笔。 某种程度上,法律层面被定罪的个体,其实是一整个现象的缩影。 但法律层面的定性,除了「杀鸡儆猴」的震慑作用之外,能根治这类恶性现象吗? 答案很可能令人失望。海量案例中,能被定罪的只是零星——我去裁判文书网上搜了搜,能够搜到的类似案件数量极其有限。由于电商交易「小额、高频、分散」的特点,实操方面,无论是电商平台还是受损的商家,针对单笔交易的维权成本非常之高——不可能针对每一笔小额订单去法院起诉。 就算平台和商家真的去一一起诉,法院也受理不过来。 在裁判文书网上可被搜到的类似案件,大体分为两类: 第一类,电商平台刷单案,通常会被认定为诈骗罪——被告人使用的是真实账号,但却进行了(往往是大量的)虚假交易; 第二类,虚拟账号套利案,一般涉及破坏计算机信息系统罪——被告人使用的是用虚拟手机号注册的「虚假」账号,有目标性地进行发生大量交易; 两者的目的,都指向套取平台补贴等套利行为。法律上一般将其认定为不当获利。这些行为传导到社交平台与媒体舆论层面,就变成了「羊毛党」的罪行。 从正当获利到不当获利,表面看,似乎是「羊毛党」们变「坏」了。可实际上,是机制在作无形的手,将生态推向恶化。 「羊毛党」,只是恶性生态一环的集中体现。 02 中国电商消费「奇观」 过去三年,电商卖家会看到许多中国消费者创造的「奇观」。 买真退假。消费者在旗舰店买下正品后,立刻在网上搜寻同款假货并调包。有人甚至将假货的收货地址直接填写为正品商家的退货地址。 恶意投诉。一些消费者想获得「仅退款」,就去给商家写差评——某平台的内部后台调研显示,消费者申请「仅退款」后同时产生的差评,一年大约有 260 万条。在大量商家投诉的案例中,商家没有收回退货、赔付了「仅退款」,还得到了一个差评。 薅运费险。相当长一段时间内,社交网络上流传着大量教程——无门槛,普通消费者极易上手,只需与固定快递公司达成合作,通过自寄方式退回商品,就能赚取每笔订单的运费险差价。 不要小瞧这些看似微小的不当获利——基于消费者道德瑕疵的每一粒沙,在海量用户的汇聚下,落在商家头上,就是一座山。 从 2022 年到 2024 年,我愿称之为中国电商卖家的「三年自然灾害」。 首先是宏观环境影响:在电商增速放缓、疫情削弱消费力、出口受限转内销的三层夹击下,电商卖家们的竞争本就激烈。 此时,流量红利见顶,平台竞争白热化,需要更极致地服务消费者——于是,平台政策的天平开始向消费者倾斜。 比如淘宝的恶意行为投诉中心,其实早从2018年就成立了,成立的初期,主要围绕着几大重心进行建设:关注营商环境、知识产权以及投诉的治理。一名内部人士告诉我,在 2022 年之前,该中心已将全部商家管控行为的细则进行梳理,分为红线行为和非红线行为,后者用学习代替处罚,疑罪从无。买卖产生纠纷时,商家有权先向平台申诉,申诉成立就不会处罚。 但风向在2022年彻底转变。这一年,拼多多率先大规模使用「仅退款」功能——消费者不仅不用退回货品,甚至在与卖家协商时,平台就会自动发送询问是否选择仅退款。此后,抖音、京东、淘宝纷纷跟进。由此开始,「仅退款」从克制走向通用。 「淘宝原来对消费者的保护更偏向法理,平台类似于仲裁,在这(2022)之后,天平的平衡彻底打破了。」上述人士说,「仅退款」横行后,消费者求助平台的比例大幅提升,与此同时,退货率也直线上升。 另一方面,疫情后,大量闲散人员的加入,撑起了黑灰产产业链的壮大,并借由社交媒体扩散,形成庞大而分散的集团,使平台的治理难度加大。 我的朋友袁布在某电商平台内负责商家生态治理。他说,疫情后,「羊毛党」发生了三大根本性的改变:组织化、专业化、套利金额规模化。 为了解释清楚这三大特征,他向我描绘了一系列「羊毛党」针对商家的「恐袭」案例——比如有预谋、有组织地「薅」赔付: 通常,黑灰产的最上游会雇佣一批黑客,利用代码等技术手段爬虫出「目标店铺」——这些「目标店铺」往往活跃度低,店主多是兼职开设,没有专职的售后客服,这意味着这些店铺有更大的几率不能按时发货——不能按时发货就可以获得来自店铺的「赔付」。 又或是爬虫出「价格异常」的商品——最著名的案例是「小天鹅」洗衣机因店员错误设置价格,一夜之间被拍下近4万单,店铺损失高达3000万元。 无论是店铺还是商品,筛选出「目标」后,黑灰产就会大批量下单——早先是一个账号大量下单(如一个账号下单100件),这很容易被平台监控并识别出来,于是,后来黑灰产便逐渐「进化」为利用海量的虚拟手机号组合下单(如几十个虚拟账号共下单100件)。 「由于量大、高频,这类赔付金额可以很惊人。」袁布说,尽管平台一直在和公安合作,打击这样的产业链。但实际上,分散账号的分散订单,识别难度很高。个别走完司法程序的定罪,更多时候也只能起到震慑作用。 这些黑灰产就像蚊群、苍蝇、马蜂,多数时候,商家只能认栽。 我认识的一名厂二代,曾经讲起一次令她印象深刻的经历:在拼多多,一个消费者向她发起了仅退款,理由是「口红色号不对」。此时钱款已经退回了用户的账户。她打开申诉凭证,见到一支已被用剩到露出根管底部的口红。 「口红快用没了,才意识到色号不对吗?」 她说,「机制,放大了人的恶。」 03 集体迷失,奖惩失效 和行业的失序
袁布是人大社会学博士,他说,平台是信号的放大器。当奖惩机制失效,也就意味着失序。 「仅退款」通用化之后,他观察到恶意用户增多、「仅退款」的发起量一下子增长了五至六倍。消费者的预期也在不断扩大——原本,小瑕疵的商品只能获得小额赔偿;后来逐渐演变为微瑕的商品,消费者也要求全额赔偿。这样的风气下,绝大部分普通消费者是不自知地参与了「恶」,只因产生了一种损失厌恶心理——别人都这么做,我不做就吃亏了。 这些心理和行为,进一步带动了更多的申诉纠纷,平台的治理成本也就大大增加。 他坦诚地承认,过去几年,中国电商集体进入过一段不冷静、不理性的时期。「仅退款」的推行和普及,以及规则上无限对消费者的倾斜,预埋了机制上的漏洞,造成消费者权益的滥用,使得一部分「恶」被激发、鼓励、放大了—— 「当作恶的成本极低,甚至能够获得奖励,那么奖惩机制便失效了;劣币也会逐渐驱逐良币」。 当环境恶化到一定程度,商家们也不再坐以待毙了。民间开始出现了各类商家组织的反击联盟。这些联盟会教商家截图存证、代理起诉,其中最极端的行为还要属「上门追款」——个别商家不惜长途跋涉,跨省来到消费者的地址追要退款。有一阵子,甚至出现了「仅退款催收员」这类新兴职业。 这类激烈的行为令一些正常消费者也开始恐惧。 平台发现,并不是所有消费者都喜欢仅退款。「大家也怕商家堵门,不想惹麻烦。」而且,多数良好商家与良好消费者之间,利益并不冲突。「消费者投诉的,往往是服务很差的商家,比如低价引流、故意不发货、虚假收货、劣质产品等;而商家投诉的,也基本都是恶意消费者。」 最终,淘宝率先松绑了「仅退款」——去年双 11 前夕,平台通过设置店铺体验分,将商家进行分层治理:体验分最高的一批商户优先获得「仅退款」的自主处置权。至此,淘宝的「仅退款」时代落幕。 风向明显也变了。去年7月,监管明确了对行业反内卷的的态度。这意味着,2025,可能是拨乱反正的一年。 从去年年底到今年年初,各大电商平台先后推出新政: 首先是淘宝,不仅率先松绑了「仅退款」,还更新了一系列针对营商环境改善的工具和新规,并首个发起对 AI 假图的治理,值得一提的是,经历过反垄断的阿里,在合规方面的标准和投入都会更高。 然后是抖音,1月3日,抖音电商同时发布 9 条扶持政策,其中提升商家体验也是一大重点内容。 不久后的3月5日,拼多多也成立了「商家权益保护委员会」(行业简称「商保会」),就在这篇文章发布的前夕,拼多多2024全年财报发布后的电话会中,其高管提到,长期的同质化供给已经导致商家的创新动能受到了抑制,此时的拼多多也认为,产业链需要迈入 「以质升级」 的新阶段。 几个大玩家的集体转向,算是开启了一个新的电商时代。 袁布指出非常重要的一点:治理需要平台支出大量的成本——无论是金钱成本还是精力成本。过去,「仅退款」其实是一种转移成本、同时也转移矛盾的狡猾方式。通过「仅退款」,平台逃避了自身治理生态的责任,也将平台、商家、消费者三者之间的矛盾,转移给商家和消费者之间。 这是不负责任,也是短视的做法。 另一位从业者曾经提及一段往事,令我非常动容: 拼多多上线「仅退款」功能时,淘宝第一时间开了个内部会。当时会议的结论是:不跟进,因为这会破坏商家生态,这绝不利于长久经营。 但不久之后,拼多多营收连年翻倍,二级市场一度认为,拼多多的市占率终将赶超阿里。此时,阿里内部开始了自我怀疑:对生态的价值坚守,是否会导致自己失去市场?最终,淘宝松口,也跟进了「仅退款」——一度在商家圈层中引起激烈反应。 我接触过的不止一位商家都表示过,所有电商平台中,他们最信赖淘宝——不仅因为这里有着稳定的、确定性的增长,还因为平台的沟通机制最为人性化,「最尊重商家」。也因此,当淘宝也跟进「仅退款」时,商家们感到难以接受。 最终,无条件的「仅退款」在淘宝仅推行了8个月便下线——袁布说,阿里很快找回了自己。 中国电商集体走过了一段弯路后,也终将找回自己。 「大家都会逐渐意识到,我们成为不了别人,但都可以把自己的长处做到更好。」 04 生态,双边信用和年轻人
几年跟踪电商下来,我反复意识到「生态」这个词的重要性。 一个恶性的生态,会让行业陷入内卷,使产业倒退。过去相当一段时间内,在全行业集体效仿拼多多的成功时,一度有种声音认为,中国不缺供给。 但事实证明,这样的声音是错的。经济蓬勃发展的数十年里,中国的产业带投入了大量资金用于产业升级,这些投入容不得产业停滞、甚至倒退。 疯狂的舞曲终会停止。 尽管在我写下这些时,价格绑定流量的故事仍在继续,但可以确定的是,或主动或被动,互联网电商玩家们终会重新重视起生态的重要性。 而一系列生态问题中,还有一个全新的话题,即商家与消费者之间双边信用的构建—— 过去多年,伴随电商平台飞速发展,商家侧的信用体系已被平台建立得较为完善,但消费者的信用体系和行为规范约束,却是一个很新的话题,也是一个更敏感、更难处理的难题。 在查阅「羊毛党」相关法律案件的过程中,一个案例刺痛了我:在上海,一个女孩在5个月内多次通过虚假退货,共骗取平台退款 13 万元。这个金额在同类案件中并不算大,但和其他被告人不同,她是一位 00 后。 很难描述看到这则判例的感受。但对我来说,内心最大的震动在于,仔细想来,00后成长于电商交战、消费者被捧到天上、交易道德混乱的时代,从没有人提及过,我们该如何成为一名合格的消费者。今天,这个时代所塑造的商业文明,究竟带给了年轻人什么? 最后,决定用最新一期播客的评论区里,来自听友的一句留言作结尾:商业向善,政策终会回归理性,社会呼唤道德。(转载自卫诗婕 商业漫谈)
